天降骤雨的时候，我还在图书馆抱着木心的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读得昏天黑地。木心的散文用词时而晦涩，大篇古今夹杂的陌生字眼弄的人自惭形秽，又被精妙的逻辑和睿智的论述吸引得欲罢不能。

于是出馆时雨已大得无法抱头迅速遁走。其实没有什么雨是不能无伞疾行的，但群居动物无论如何总要顾忌脸面，虽然我是因为懒得清洗湿了的外衣。

馆外陈列的爱心伞还有几支剩余，于是登记借了一把出来。黑色的布料宽阔厚实，针脚细密，纹丝无风。

从未有如此大的雨。其实也一定是有的，只是并不曾闲逸无事如此，以至得以萌生一发逃脱的念头。怪那暴雨落在伞上的声音太诱人，纷呈若鼓点激昂，又要温柔紧凑得多，让人不忍撑伞熟视无睹进入另一个屋檐。

那就走走吧！

假若硬要厚颜无耻地此般计算，那么在新生报到之前，我就尚且不算长人一届的学姐。因此在这窄窄的时光罅隙里，应该留下什么权当记录。

这一年过得迅疾却也缓慢。迅疾是因所有站在末端的回首都难免一眼万年，而缓慢是因为日子过得诚然快乐而充实。我似乎从未遭遇初入学时念家和留恋高三时光的病患，在面对潮涌般对大学的失望以及“宁愿回到高三课桌旁”诸如此类的喟叹时，总是困惑不解然后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。

我实在算不上乐天派，更无须傻到自我安慰。尽管我最终进入的院校和高中时的预想大相径庭，但她毕竟仍是某类层面上的佼佼者，不至于虚荣的假面跌得体无完肤。又尽管一切总令人懊丧，但我已站在新的层面上做着从前总不曾做过的事情，因而觉得新鲜又有趣。

要扳扳手指才能回忆得清这一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。校庆时就入了礼仪协会参与校长峰会的接待，那是第一次硬生生塞入厚厚的隐形，又撷着颤颤巍巍的眼线笔描了一双不对称的眸出来。军训时穿着格子衬衫去参加了演讲比赛，所幸大家都同等随意，才不致显得太过邋遢。阴差阳错地拿了一等奖，尽管眼睛始终躲闪评委，不知风采如何最佳。个头再加上莫名的热情，军训时忙忙碌碌但表现很好，犹记得五连第一排高个子姑娘踢着正步去示范的情形，昂首挺胸似乎国家领导人检阅。

去献血，尽管未吃午饭一度眩晕在地板上，但最后仍然压着臂弯的棉球欢脱地下午便出礼。站在星海广场的华表下即兴演讲，又面向大海慷慨激昂地说了4分钟的“求是”，二尖山头看之远格外辉煌，已记不清楚当时喊了什么。代表学院去参加演讲比赛，没有拿到名次，但和演讲队的人都成了特别好的朋友。又以礼仪的身份参加过埃森哲的年会，签到时遇到外宾，一句“Could I have your name?”说的底气多少有些不足。画着妆打工回来上体育课，22路坐得驾轻就熟。跟着采编组的学姐一起跑新闻，第一次惴惴不安地向负责人开口“我是校报的记者”时腹稿不知打了多少遍。又有活动策划云云，不复赘言。

冬天回来时又是新景象。参加了新社团，三轮面试有惊无险，但最后因种种原因又抽身而退。代表学院参加辩论，见证入学第一次权且能称为胜利的胜利，尽管有遗憾，但回想起来，似乎最初的心愿都已达成。

准备了主持人大赛，虽然没有名次但准备的过程快乐而充实。又写了几幅书法，大抵是参加比赛云云，竟然也在市里拿了奖入了展，据说还随着校长飘过太平洋去美国巡展等等。去支教，算不得贫困的小学生但仍有些狭隘气息的，偶尔有温柔文静的小姑娘惹人喜爱。竟然坚持起早一整个学期背单词。这一年成绩尚佳，一直不被老师看好的线性代数反而拿了最高分，管理微经听说精读体育等等，分数都不负辛劳。在纠结中还是去竞选了学院的副主席，承蒙师生恩泽当选，搭档也认真热情相处效率和睦。

又由于加入新组织N维网，在团队里有了更多经历，策划销售记者编辑美工文秘一概做过，最后终于做出一套手绘的明信片来，无限欣慰，算是多年前文艺的夙愿成真。也承蒙老板厚爱，带我们游山玩水（打高尔夫是这次的事，权且也放进来），觥筹交错间忽感际遇真是奇妙的东西，若没有突发奇想去面试网络编辑，也不再会有曾经五人这样一段破天荒的友情。

我觉得快乐，尽管偶尔迷茫，但如今想来只剩满满自豪感。高考之前，多少突发奇想的漂亮念头都被扼死腹中，我总推托“再等等”，但不知多少机遇和时光是一去就再也不回来的。现在想起，除了高考枷锁压得太深，更重要的还有内心根深蒂固的怯懦，尽管多么向往，却总是最后被心底一句“你不行的”拉了回来。

少年时被泡沫偶像剧和网络游戏占据太多时间，现在想来总有些许懊悔，但又坦然，总有些无用却如鸦片般快乐的东西要占据青春。因而听闻家妹偶尔贪恋电视云云，也觉得宽容无妨。幼童，总要有些嗜好才可爱的，人若是连癖好都失去了，便也失去了被坚持爱着的机会。

我承认依然有些时候很浮躁，只剩下“应该做”的事情，不再有当时迫切想要、不得便整日不快的事情了。人变得功利，读书也囫囵吞枣。总要有点时光累积下来的东西才算真实，譬如当时并无感觉跟随父亲颠沛近十年的练习书法，与同伴打打闹闹倒也留下一笔并不难看的字迹来。

雨让回忆也变得舒展。浅口鞋里早已溢满了水，伞口宽阔巨大，将我罩在其中安然无恙。天际不断炸响轰雷，闪电只是偶尔亮彻苍穹，密云遮蔽它锋利的边沿，只见天幕不断明灭得壮烈。

我觉得我始终有小农阶级的局限性，尽管认识了天南海北的人，听遍了灿烂的故事，也自以为确实比高中时的自己眼界更宽广，但终究仍是贪恋温暖的小生活。

喜欢在学院内工作的日子，尽管它人数寥寥活动也总受诟病，但努力总会有即使很小的进步，于是也觉得满足。在学校里认识的人并不多，甚至常常一月一周也只同室友五人聊过几句。今日从二食堂酒足饭饱之后与她们懒懒散散地走出来时，闲话自嘲自己是越来越懒了，打理不清太复杂的人际关系，一切顺其自然就好。

那时觉得天赐殊遇，能邂逅或被邂逅这样共居的友人真是幸福。我其实性格有孤僻一面，正如现在站在雨里白衣黑伞，其实已被无数行人车辆侧目，但自己乐在其中，并不打算逃。偶尔厌恶嘈杂便每天傍晚躲在图书馆，又或是独自吃饭跑步听歌恕不露面。但始终被容忍宽容，被揶揄嬉戏，温柔对待至今，当然是要感恩的。一起跋山涉水攀上绝壁，又一起长裙飘飘端坐溪前，年轻真好，有你们更好。

雨是听不厌的，时而排山倒海与惊雷助纣为虐，时而温柔如织恰似佳人私语耳旁，且它始终有自知之明，不至声音响到掩过了思绪，好像颜色清浅稍有褶皱的羊皮纸，无论如何都令人愉悦。伞面若被凝视则小幅震颤成跳跃的幻觉，雨丝被定睛，就落得缓慢下来，直直的划开一抔暖橘的灯光，温柔刀。

那时我突然多想辟一方长桌在竹林间，就这样听着雨把一切都写下来，写下来。不，要一方高高的木架可以站俯其案，这样贪恋的晚饭便不至积沉。金黄的小米南瓜被温吞吞逼成一汪软糯的金玉，缠绕唇舌，口齿留香。我尚来嗜甜，对精致的糯米团红豆沙从无抵抗，又是故乡甜到发腻的红豆奶昔，滚烫剔透的蓝莓酥，洁白醇香的牛角包，一口咬下都能听见酥皮融化在唇齿间恋恋不舍的迷迭。

没有冠冕，每一样我都爱。

我不曾给你答案，其实这答案浅显且勉强动人，只是你偏执太久，所以蒙昧双眼。当然爱过，且爱得至深至切毫无瑕疵。但我幼稚且太年轻，觉得爱情是舶来品，新鲜又亮丽，难免去攀比。

于是我尚不知道自己要什么，只知道你不如她的他体贴，又不如她的他专诚。小波这样说，宁愿他始终蒙昧地不安分，也不愿洞彻一切后心如止水。一切其实都完满的，只是我不愿这一切过得太平静。我要你出现要你从不曾离开，将他人的揶揄当了真。

我把所有的特殊性都当作普遍性，要让你统统实现。因为我不明白，不明白我在乎的是什么。即使这世界觉得我应嫉妒应愤怒应呐喊不公平，但我爱你，便无话可说。

于是过往种种声嘶力竭现在看来都应抹着眼泪笑一句“何苦至此”，最终亦是最忍让的人得了最完整的爱情。

有着恋一场轰轰烈烈的决心，却没有等到你天长地久的坦然。不是我执意自恼，我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我并不洞悉自己，随波逐流，当然抱不住归途的跫音。

现在我仍不知道我该是谁，我该要谁，甚至亦不知道我不要谁。逐渐明朗的智慧当然不是年少时看过一批台湾偶像剧后的大义凛然，我坦诚我的无知，也欣然这些懂得，都要用心穿透荆棘，才能刺出一条遍地血迹的康庄大道来。

于是当走在雨声稍弱的梧桐树下时我突然意识到，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地久天长，它们其实本身并无区别。我相信它们，也愿意等待。不过这“愿意”应算是“无情动词”，或许是雨声太怡人，浇灭所有非分之想，只剩下脉搏都跳动得温柔起来。

不再回忆，也不再期待，于是我拥有这一刻。当你，当你们回来的时候，我要向小波向银河的表白那样，说一句，“欢迎你共享我们的爱情”。

像你从未来过，亦未离开。

没有期待，没有激昂，没有懊悔，没有怀念。夏夜的雨，昏暗却温暖，潮湿的空气让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。

我变得多情又厌倦，是时候回去了。地面的雨水被新来的暴徒击打出一个个晶莹的水泡，密集又活泼。

归途之上身边忽然开过一辆车，车灯雪白地照亮地面，雨水刹那间反射出耀目的光芒。我突然发现那些愚钝温吞的小水泡，在光芒下骤然变成皇冠的样状，像是婚礼大宴新娘头上的水晶王冠，透明伶俐，又高贵凛然。

于是我停下来，要再等一辆经过的车，再看一眼这些美丽的奇迹。奈何这条路上车马忽然绝迹，即使出现也纷纷在前面的路口左转或停泊，不再惠顾。

正当我懊丧转身的时候，身旁突然停下一辆车，摇下的车窗里探出面孔，笑容温柔又熟悉。

“送你回寝室？”

“再等等吧，”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脸，痴迷地看向车灯下跳跃又粉碎的皇冠前赴后继，崩破的琉璃溅成裂帛，像是越窑里碎裂的歌。

“再等等，等雨停下来，我们就回家。”

PS：从雨幕踏入屋檐的刹那，仿佛被图书馆门前的灯光惊醒，骤然跌回原来的世界。觉得神清气爽，4000字一小时写完。虽然耽搁了原来的工作，但即使明早补足也觉得值得。文字似乎始终是我无条件偏爱的宠儿，诗情汪洋淹没理智，因而胡言乱语，所以不必对号入座，与我一起听听雨声就好。